盛志勇院士的地震记忆

■据医学文献记载，在无水无粮的情况下，女性的生命极限是7天。唐山大地震后，一位46岁的中年妇女卢桂兰，在没有食物、仅靠一点点雨水，并且受伤被埋在废墟中的情况下，存活了13天，并最终获救。

　　■一位卡车司机，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儿，地震时下肢被预制板压了一天多，救出后没有大碍，就受了点皮外伤，没在意，缠上绷带就接着去救人，但第二天一早，突然去世了。

　　■地震后急中生智，盛志勇发明了一个治疗骨盆骨折的新疗法——诺卡因加美兰联合治疗，诺卡因具有止痛作用，美兰用来麻痹神经末梢。这样搭配治疗后，原本需要卧床的骨盆骨折病人既减轻了痛苦，又可以自由活动。



　　人物简介：盛志勇，92岁，中国工程院院士，创伤外科学家、烧伤学家，全军烧伤研究所名誉所长。曾参与唐山大地震、邢台地震的救援。



　　采访盛院士时，是雅安地震发生第五天，全国上下对灾区的挂念与关注热情未央。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棱，投在这间宽大办公室墙上挂的硕大的红底烫金“寿”字条幅上，衬着一旁92岁高龄但仍鹤发童颜的盛老，分外安详。

　　记者以为，这位我国创伤、烧伤专业的泰斗老先生，九十余年，大约对生死、惨烈之事已见之淡然，处之泰然，然而当聊起三十多年前他曾经历的唐山大地震仍掩不住触动与哀伤。

　　但谈起自己累积的抗灾经验，老先生侃侃而谈，如数家珍——盛志勇曾经因撰写《唐山大地震中大批伤员的医疗救护及创伤治疗的回顾》报告，在第46届美国创伤学会FITTS讲座上宣读后，引起国际创伤界的关注与反响，而他也因此被邀请进入美军烧伤研究所进行讲座。

　　年逾九旬意未休。盛志勇对震后科学救援的提倡与指导，一直在进行，从未曾搁置。

最敬佩——

　　生命三角求生13天

　　1976年7月28日，唐山。23秒的大地震将一座城市夷为平地。

　　震后第13天，盛志勇奉命赶往灾区全力救治一位震后余生的老人。正值盛夏，全城废墟，“一眼望到头，全塌了。”加之遗体掩埋很浅。“还没到唐山，一股恶臭便扑面而来。臭得不得了。”盛志勇初到唐山时的场景，终身难忘。

　　而就是在这样恶劣的情境下，一位46岁的中年女性，坚持了13天。据医学文献记载，在无水无粮的情况下，女性的生命极限是7天，而她没有食物、靠一点点雨水，并且受伤被埋在废墟中的情况下，存活了13天，并最终获救。她叫卢桂兰。

    卢桂兰获救，得益于一位锲而不舍的小战士。当时已是震后13天，搜救工作差不多到了尾声，都在准备收工了。有一位参与搜救的小战士，始终不死心，到处敲敲扣扣。当时的搜救技术还较差，没有现在使用的生命探测仪。找人基本靠敲和喊。

　　在听到小战士的呼叫后，她用仅存的微弱的呼救声回应。当时，所有人都为之一震，并全力进行营救。“刚被挖出时，非常虚弱，全身是土。”盛志勇作为卢桂兰的主治医师，回忆自己刚见到她的时候，说道，“她很瘦，脱水非常严重，已经看不清原来的样子，但是救治后恢复得很快。”在给她补充了营养，并且治疗了骨折之后，很快，卢桂兰的身体痊愈。盛志勇说，她的生命奇迹除了自身顽强的生命力之外，还有着生存位置的巧妙选取。

　　原来，地震发生前，卢桂兰因丈夫生病而在医院陪床。地震中，她躲在丈夫的病床下，整个房顶倒下来，一面墙体在床上，支起一个三角区，卢桂兰被卡在夹缝中，腿压骨折了，不能移动。有时候有一点雨水从废墟中遗漏下来。卢桂兰便以此充饥，渴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便把自己的衣服撕碎蘸着自己的尿喝，而越往后，尿更少，也更苦，完全靠求生的意志坚持。

　　地震时，及时选择合适的地方躲避能救人一命。他建议，如果真是遭遇了地震，最好立刻躲在坚硬的平面下面，比如说床或者书桌，因为地震中最常见的就是压伤，而坚硬的平面可以帮助分散一些重压，形成一个空隙区。

最遗憾——

　　未识挤压伤，一个汉子说没就没了

　　地震最怕压。“闯得过砸，熬不过压”。房顶砸下来，如果有东西挡住了，倒还可以形成个三角区，就像坚持了十三天的卢桂兰一样，躲在里面勉强为生。但是若被预制板砸到底下，重压之下，必死无疑。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唐山，建筑大多是用预制板建成，靠板与板之间的钩子连接。一旦地震，倒塌很严重。以至于后来唐山人将预制板叫作“棺材板”。

　　三十多年后，九十多岁的盛老在回想起当年那个遗憾的救援，仍然记忆犹新。“当时有一位负责运送伤员的卡车司机，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儿，大块头，很壮，为人热情爽朗。地震时下肢被预制板压了一天多，救出后没有大碍，就受了点皮外伤，没在意，缠上绷带就接着去救人，等到把伤员全都转送完后，突然感觉身体不适，经一位年轻医生看过后，觉得无大碍，给伤口重新换了药就去休息了。但第二天一早，突然就去世了。”之前还活蹦乱跳，怎么人说没就没了呢？这让白天还和他说话聊天的战士大惑不解。“去世后一查血钾，嚯，高达9mmol/L（正常值：3.5～5.5mmol/L），典型的挤压伤并发高血钾症导致的死亡。”

    挤压伤是考验地震伤员的鬼门关。长时间被压后一旦获救，肌肉突然被解除了压力而肿胀，但却被肌肉外筋膜紧裹，表面缺血坏死，便释放出大量钾离子进入血液，导致心跳骤停。还有一种情况就是，长时间压迫导致肌肉坏死，坏死的肌肉释放的肌红蛋白造成肾脏的损害导致肾衰竭。

　　这些都是对刚刚死里逃生的伤员们的重大考验。可谓刚出鬼门关，又要进阎王殿。

　　“其实，做个简单的外科手术，切开筋膜，解压引流，就可以避免严重伤害。”盛志勇说，这种手术很简单，在灾区现场就可以进行。把筋膜切开，让压力释放，这样即使肌肉已经坏死，通过减张引流也可以防止有害物质侵入血流，减轻中毒症状。同时清除失去活力的组织，减少发生感染的机会。

　　但当时有些救援人员乃至医生，都没有意识到这种症状。挤压伤往往不像骨折、创伤那样外部症状表现明显，“救出来后，仅有些皮外伤，精神状态又很好，就没太在意，又接着继续救人。”殊不知，这一忽视，就可能酿成心脏骤停亦或是肾衰竭等大祸。

　　汶川地震时，央视曾报道过一位最坚强的“真汉子”陈坚，地震时被三块重达一吨的预制板压在身上，只露出一截胳膊。当被救援人员发现时，他已在废墟下坚持了79小时，但被营救人员救出废墟后十分钟就猝然离世。夺去这个小伙子生命的，也正是不为大家熟知的“挤压伤”。

　　从唐山救援后，盛志勇就一直记挂着地震救援中挤压伤的识别和救治，汶川地震、雅安地震发生后，他还特意打电话远程指导，提醒救灾医疗队医护人员注意。“从地震中死里逃生，却在救治中不治身亡，这样的遗憾还是越少越好。”

最惊险——

　　余震来了拔了牵引架就跑

　　天晃地摇，片刻倾城。而大震之后的余震，仍然不可小觑。邢台地震后，余震仍很频繁。“很恐怖，地震时，有一种‘哗哗’的声音由远及近，像刮过来一阵风，而大风过境之后，一片废墟，站在街这头可以清楚地直直地看到远处，像是一片平原。”盛志勇说，因为余震不断，在灾区他们搬了三次家。

　　去邢台救援时，正是3月8日妇女节。盛志勇当时还在301医院，组织好医疗队准备出发，去正在修建中的成昆线提供医疗支持，邢台大地震后这支医疗队当晚就赶往了邢台。当时他们穿着棉大衣，在卡车里仍冷得不得了。

    安顿下之后，立马投入救援中。晚上他们被安排在一所小学校里住宿，他和另一位医生一起睡在课桌下。睡着睡着，仿佛是被摇醒了，恍惚间听到有人喊“地震了”，耳边哗啦啦都是人们慌张向外跑的声音，而他俩因为白天救援太疲惫，干脆头一蒙，哪也没动，继续睡。盛志勇笑说，所幸当时没有大碍。后来又转移到了澡堂。

　　“澡堂子更坚固，那时候洗澡还是以泡浴为主，澡堂子是陷在里面的一个水泥筑的坑池子，结结实实的地板，我们就席地而躺，睡得很安稳。”但最后一次搬到一家医院二楼的余震经历，倒是最让人胆战心惊。

　　当时，突然一阵风声呼啸而过，随后整栋楼都在晃。盛志勇正在二楼看病人，一下意识到余震来了，赶紧背着自己的病人跑到楼下空旷场地里。他正想再返回楼上继续救人，没想到骨折的病人们扯掉正使用着的牵引架，纷纷自己跑下了楼，有的甚至还挂着没有拆完牵引架，一边拆，一边慌张地往下跑。

　　“这种在危急情况下爆发出来的意志力和反应速度真是让人惊叹不已。”感慨的同时，盛志勇也不禁思索起来，卧床的骨折病人如何及时躲避余震？怎么逃生？正是这个顾虑，在随后的日子里，促成了一种盛志勇首创的缓解骨折疼痛新疗法的诞生。

最意外——

　　地震中首创新疗法

　　“地震伤亡与房屋结构有很大关系”。盛院士说，那个年代的邢台，很多民宅都是木制结构，再加上地震发生在拂晓前，大家都在休息，房屋倒下后，很多伤者都是被檩木砸伤的。因此骨盆骨折伤占了大多数。

　　伤到骨盆，恢复慢，人又无法动弹，还最需要细致周到的护理。当时伤者三万八千多人，而震后进驻灾区的医疗队是94支，医务人员7千多，仍觉人手不够，忙得不可开交。

　　当时盛志勇带着救灾的医疗队在一个震后临时改建的小医院里，一间大病房，住着近20位伤员，又治疗又护理，大家忙得团团转，“脚都没有着地的时候。”

　　“那是灾区啊，大家都急三火四的救人、治疗，哪有那么多护理人员全程看护这些伤者呢，吃饭都成问题。更不要说余震来了再逃亡了。”

　　怎么办？

　　急中生智。盛志勇发明了一个治疗骨盆骨折的新疗法。经过多年的创伤骨科治疗经验，他发现，骨盆骨折时，如果没有发生移位，一般情况下骨盆下都会有血肿，患者疼痛难忍，又不能动弹。于是，他首次尝试诺卡因加美兰联合治疗，诺卡因具有止痛作用，美兰用来麻痹神经末梢。这样搭配注射到血肿内，病人既减轻了痛苦，又可以自由活动。“都可以下床自己打饭了”。这样，既解放出很多人力，患者又没那么痛苦了，恢复得也快。

    说起这个治疗“创意”，还是来源于当年盛院士在普外科时治疗肛裂的一种方法。

　　肛裂患者手术切除术后不易愈合，患者仍需忍受剧痛。怎样才能既止痛又能自主活动？盛志勇便尝试用诺卡因加美兰注射到肛裂的周围，使患者解便时免除疼痛。而灾区救治骨盆患者，便是这一疗法在骨折治疗中的转移应用，没想到却收获了很好地效果。后来，盛志勇将这一方法传授给武警医院的骨科专家，这位医生用此法治疗腰椎间盘损伤，同样收效很好。该医生据此还写了一篇论文发表在英国骨科学期刊上，并获得了同行的认可。

※相关阅读：

　　灾难救助“八个一”

　　中华医学会灾难医学分会秘书长　王立祥

　　1.一顶安全帽　在救援现场及灾区的不同地域尤其是临山路旁，都应该强调配备安全帽，用以防范“飞来的横祸”。

　　2.一套止痛穴　在缺乏完善的医疗救助条件下，人们可以利用指压穴位的方法来暂时缓解疼痛。缓解头痛压合谷穴；治疗腰痛按压阳溪穴。腹痛选择足三里穴，在小腿部外侧膝关节下四厘米，胫骨外侧一厘米。

　　3.一组应急姿势　对于昏迷意识障碍者，应取平卧位、头转向一侧，防止喉部分泌物或胃内容物反流气管引起窒息；已有脊柱骨折时，保持生理曲线，体位忌过屈过伸，防止二次损伤，有利于脊柱骨折部位的功能恢复。

　　4.一声救命咳嗽　即深吸一口气，每隔1～2秒钟咳嗽1次，5次后可以稍停一下，同时可以起到呼救救援人员的目的。有节奏的周期性的咳嗽可以帮助危重病人在救护车到来之前度过生命危险时刻。

　　5.一袋补液盐　深处地震灾区的人们，常常是风餐露宿，饮食不规律，极易出现呕吐、腹泻等胃肠道疾病症状，或发生脱水休克等。遇到这些情况时可适量补充补液盐粉，以确保机体容量充足，维持水电解质平衡。

　　6.一块巧克力　地震灾后，无论是灾民自救互救还是专业队伍实施援救，都会体力消耗大、能量难以得到及时补充。当出现头晕、心慌、出冷汗等低血糖症状时，食用巧克力糖可迅速提升血糖水平。

　　7.一张心理伤票　在重大自然灾害面前，身心的创伤都十分严重，仅仅对身体创伤进行评估和救治是远远不够的。心理救援容易出现救治阶梯不连贯以及重复“验伤”的情况，这样会使个体多次被动暴露造成二次创伤甚至多次创伤，应用“心理伤票”这一客观记录心理创伤的方法能够有效避免重复验伤、也能够增强治疗的连贯性。

    8.一项新礼仪　灾区病原微生物的滋生，故在这一特殊的时期，建议人们相见时双手拱于胸前，以示文明礼仪，让拱手取代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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